“有句话说得好”

“有句话说得好”是父亲生前的口头禅。

父亲没有多少文化，只读过一两年私塾。但在他的那个年代和那个乡村，却也算得上是半个识文断字的人了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，就是“有句话说的好，开了蒙就不是睁眼瞎”。

的确，父亲不是睁眼瞎，他就像民间采风的语言大师，把方言俚语收罗、编辑、提炼，并活学活用。虽然父亲也只是一些老生常谈，但正是他的“有句话说得好”，深入浅出，通俗易懂，使人生哲思恰到好处地点拨和教育了我。我就是听着父亲的“有句话说得好”长大的。

也许是那个时代的生活不足以温饱吧，也许是出于民以食为天的古训吧，父亲在我童年时说的最多的“有句话”就是关于吃的。

小时候过春节，父亲总要想方设法蒸一甑或半甑年糕，而且要在节后两个多月里给我们慢慢享用，最长的要储藏到立夏。虽然年糕这种食品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实属稀罕美味，但留到了立夏滋味便不再诱人，所以我看好那天的鸡蛋，对年糕则表现出难以下咽状。父亲见了，就开说了：“有句话说得好，年糕年糕千人糕。一块年糕，从播禾插秧到灌溉施肥，从收割脱粒到晒谷碾米，从磨粉和水到烧火蒸糕，要历经多少人的手，才能吃进我的口！”父亲又说了：“有句话说得好，立夏吃蛋不疰夏，立夏吃糕觉识高。”我听了，不仅觉得立夏的年糕与鸡蛋一样可口，更重要的是懂得了要珍惜粮食的道理。至今，每每在学校食堂吃饭，同事们都半赞半讽地说我用过的餐盘看不到一粒剩下的米星，我笑着告诉他们，是我父亲的“有句话说得好”培养了我这个习惯。

有两件难为情的事记忆犹新。那是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吧，因为天天吃那又硬又黄的麲子饭，喝那又酸又涩的咸菜汤，总盼望着有一天能够打打牙祭。刚好出嫁了的大姐一早回来，说是公婆准备了几个菜，请父母亲到她家吃饭。我本应赶往老街东头学堂念书去，大姐却要携我一同去她家油油肚肠，于是我兴高采烈地牵着大姐的手，然而父亲却沉下脸：“有句话说得好，千丑万丑，没有‘赖学精’丑，千羞万羞，没有‘馋嘴猫’羞。为了吃顿好的，就不上学了，这是最没出息的！”父亲的话，刺得我有点受不了了，还损了大姐的面子。后来父亲又对我说：“有句话说得好，小儿郎，上学堂，不怕太阳晒，不怕风雨狂，就怕先生骂你懒，无颜见爷娘！”我这才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，他并不是要有意伤害我，而是让我明白一个学生的荣辱。

还有一次家里来了一位远房表亲，带来一袋京枣一袋桃酥。那时的食品包装简单得很，就用一张马粪纸粘成圆柱型的袋儿，称进茶食后用纸绳上下十字系牢，再嵌一方红纸即可。别看包装简陋，那香味实在让人垂涎。父亲正在堂屋与客人叙谈，刚散学回来的我则偷偷溜进卧室，一眼就看到那两袋茶食，便小心地用食指在茶食袋底部抠了个小洞，轻轻取出一根京枣放嘴里，那真好吃啊，禁不住又取出一根来，再取出一根来。就这样那袋子空下了小半，外表倒还是原样。客人就要走了，父亲到卧室取那两袋茶食准备回赠，一提，脸色立即晴转多云，吓得我赶紧逃出门去。当母亲从草垛洞里找到已睡着了的我时，父亲高高地扬了扬手却抖抖地放下，叹了口气说：“有句话说得好，丢钱丢物不丢人，打掌打腚不打脸。侯娃啊，再苦也不能出丑丢人！今天做父的不打你，但在你心里要永远记住这一狠狠的耳光！”父亲顿了顿又说：“有句话说得好，要‘好吃’就不‘懒做’，‘ 懒做’了就没得‘好吃’。看得出你脑子很灵光，只要勤奋不偷懒，将来就有得好吃的。”从那时起，我就发奋苦读，终于跨进大学殿堂。这正应了父亲所说：“有句话说得好，吃得十年寒窗苦，必将鲤鱼跳龙门。”

    我工作了，父亲有三句话，一直在我耳旁唠叨。一是：“有句话说得好，蚊子遭扇打，只因嘴伤人。”父亲这是告诫我，不能再“刀子嘴”了，须知“祸从口出”、“沉默没人当你是哑巴”。二是：“有句话说得好，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，也不要把自己太不当回事。”父亲这是告诫我，要正确地看待自己，我会的别人也会，我有的别人也有；当然，别人会的我都会，别人有的我也有。因此不要自大自负，也不要自轻自卑，要自尊自信。三是：“有句话说得好，皇帝也是人，都是父母生。”父亲这是告诫我，任何人在世上走一遭，都是吃的人间烟火，谁也脱不了凡俗，譬如“祭祖磕头”这类高雅者嗤之以鼻的封建陈腐，父亲却贯彻始终并要求我们传承下去。他临终时还说：“有句话说得好，人在做，天在看。我们做的，老祖在地下看，后人在背后看。”——父亲的这些唠叨我记着，也努力遵循着。